年7月30日,我的外公出生在贵池县南部山区一个叫峡川的小山村,由于家境清贫,十三岁才进私墪读书。学习期间,他特别刻苦,为此还闹了笑话。一个寒冷的冬夜,有个学童起来小解,经过外公的房间,惊叫起来,说外公房间有一个长着尖角的鬼。大家起床一看,原来因为夜深天冷,外公只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读书,煤油灯的灯光把外公的影子投在窗户上,让学童误以为看到了鬼。由于他读书认真,成绩优秀,深得先生的好评。可是家境实在困难,身为长子的他只读了三年半私墪就不得不辍学谋生,养家糊口。十七岁他便开始做私塾先生,先后在潘桥、清溪、桃坡和贵池城里等多处教书,历时十年。
一九四一年,他弃文从政,在桃坡乡当乡长。当时四处都在抓壮丁充军,外公就和曾祖母经常在家里的阁楼上铺上稻草,让村里的青年人晚上躲进阁楼睡觉,再把梯子挪开,让他们早上才回家。抓壮丁的怎么也想不到,一个乡长家会藏有躲壮丁的。由于经常这样做,没有办法完成抓壮丁的名额,外公只好卖了家里六担稻子打点,才算交了差。
在梅村当乡长的时候,新四军已秘密在山里开展了革命活动。一天,经常在梅村一带活动的地下党陈晓德被抓了起来,关在一个山洞里。第二天天还没亮,外公就带着四个家丁上了山,对看守的说:上面要提审这个“共匪”。看守不假思索就把人交给外公带走了。走到一座小桥上时,天才蒙蒙亮,那“共匪”突然挣脱了向桥下逃去,并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外公这才鸣枪追寻,并大声责怪家丁没看好人犯。由于无法向上交差,外公只好拿出自己的积蓄打点,才将这事了结。
一九四六年,外公调到殷汇当镇长。当时国民党政府吏治腐败,贪污成风,但他出污泥而不染,严格自律,为官多年依旧两袖清风,家徒四壁。解放土改时,外公家的成份是贫农。他关心百姓疾苦,每次到镇上收租税时,自己穿着长衫,不佩枪,也不让家丁带枪。那时候,税收按人摊派,但每次经过穷苦人家门口时,他都催促家丁快步走过,不收他们的税。在此期间,他不派壮丁,不摊伕子,做了不少利于当地百姓的事。一天,跟随他多年的一个叫金瑞兰的文书被怀疑为共产党,遭到逮捕,外公用微薄的收入和全家人的性命担保,硬是想方设法救出了这位中共地下党员。
新中国成立初期镇压反革命,旧政府的一些乡长、保长甚至土豪劣绅,只要有欺压百姓的恶霸行为,都被镇压。当时,被外公营救的地下党陈晓德同志,已经在省里任职,他作证说:他被抓的那天深夜,在被押往县上的半路上,有人递了一把匕首给他,他当即割断绑在身上的绳索,这才得以逃脱。原来这是外公精心策划的营救方案。人民政府经过大量的调查,并派人到省政府核实,认为外公营救过多名地下党员,对革命是有贡献的,决定将他无罪释放。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,还不时有被外公营救过的地下党子女去看望他。
解放后,外公一边耕地务农,一边拜师学医。镇上一位老中医看已是三十六岁的外公还这么虚心求教,潜心学习,就把家里一箱药书全给了外公。外公将这些书背回家,如获至宝。他将那些已翻烂了的药书用纸补好,夜里将药书上的草药图画下来,白天再上山辩认采摘。他描绘人体经脉图,在自己身上实践摸索。渐渐地,村里的乡亲有点头疼脑热就来找他开方子,回去熬药吃吃就好了。随着治好的病人越来越多,周边的人都来找他看病,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。通过多年的努力,外公终成一方名医。
一九五八年,外公进入集体医疗单位工作,先是在乡农村合作卫生所,后又调到镇卫生院。工作期间,他认真负责,无论刮风下雨,白天黑夜他都出诊,翻山越岭,涉水过河,随叫随到。由于乡下医务人员极度缺少,有时连打针的都没有,外公又自学西医,给病人肌肉注射,静脉注射,中西结合诊断治疗。行医八年,外公足迹踏遍了乡村山山水水,解除了许多病人的痛苦,受到当地老百姓的一致好评。
一九五九年反右倾运动中,外公家庭成份被定成为“漏划地主”。一九六六年,“文革”开始,单位没给任何结论就将外公遣送回乡。回家乡后,外公白天下地做农活,空闲的时候依旧给人看病,由于十里八乡找他看病的人太多,村里就安排他在家里给人看病,比照干农活记工分。
外公运用中医理论结合实践经验辨症施治,对常见病和多发病有独特的方法,一般肾炎病人一点都不能吃盐,但外公根据自己摸索总结的经验,给病人配药时,叮嘱病人每天要适当地吃点盐配合治疗,效果更好些。外公对慢性肝炎、脂肪肝、不孕不育症、癫痫以及偏头痛有着独到的经验,疗效显著。
每天一大早,外公第一个起床,烧水泡大壶茶,并把地扫得一尘不染。一年到头,外公家桌子上必定有两个装满了茶点的盘子,一盘是腌好的生姜,还有一盘是酱好的萝卜,这是外公专门为远道而来的病人准备的,外公说,来看病的人要么是做车来的,要么是走来的,或是被人抬来的,都经过长途颠簸,胃里会不舒服,吃点生姜、萝卜缓解呕吐感。冬天,他一早就起床生个大火盆,并装个大热水袋暧手。他说,病人来时把他当作救命神仙,到了他这儿如果能暧和一点就像到了家。用暧和的手号脉,病人紧张的心情会放松许多,再对症下药,让他们带着希望回去治疗,就会好的快些。由于外公视病人如亲人,有时不免怠慢了家里人,他们说外公是九华山的菩萨,照远不照近。
外公给病人看病开药方,有些中药是有剧毒的,每次开这些药方,他都叫大舅到镇上药房去配药,并把配好的药拿回来一一辨认。记得有一年的寒假,我在外公家玩,那天是正月初七的下午,来了一个病人,说早上在田里转了一圈回家后,脸就发麻,一边眼睛闭不上,外公一看,说是中了风邪患了痹症,用西医说是面瘫,他马上开药方并吩咐大舅去药房配药。病人说让我自己去吧,我也要从那条路回家,外公说这不行,这里有两味药,药名、剂量都不一样,一味叫附子的药是用来敷脸的,有毒;还有一味叫白附子是用来调酒喝的,如果弄错了就会要人命。果不其然,大舅配来的药真的让药房配反了。一向谦和的外公这下发了火,写好便条让大舅再跑一趟。村里到镇上往返有六七里的路程,大舅又要跑一趟。那时虽然我还小,可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深刻。
外公家有一个自制大的碳炉,那是用来给病人熬中药做药丸的,一副中药熬成药膏要整晚的时间,这套工序最繁琐,火候和水量要是掌握不好,不是熬焦了就是熬稀了,成不了膏。做药丸要将药研成细粉,再加蜜调和,搓成药丸。所有这些,至始至终都是他一人操作,外公的手指皮也因为做药丸脱了一层又一层。由于外公总是急病人所急,全心为病人解除苦痛,博得了广大患者的信任和称赞。
一九七八年,党和政府拨乱反正、落实政策,先是将外公的家庭成份改回贫农,后又恢复原职并补发了外公的工资,这一系列的措施使外公备受鼓舞。六十九岁时,他医院,继续工作。每天来看病的人特别多,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,医院的工作是繁重的,生活是清苦的。每周六下午,外公要步行四个小时走回家,周日再从家里带上用水浸泡后炒熟的黄豆和一罐咸菜(夏天是腌窝笋),医院。那时我时常用空余时间烧些菜送去,同时帮他洗洗被褥。外公一辈子不抽烟,不喝酒,一生保持着整洁干净的生活习惯。早上起床后,他一定要用床帚扫平床单,他挂的床帐两边的挂钩一定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,桌面上的书要分类整齐摆好,地上不能有一根烟头。来的病人再多,他都会耐心听病人讲述病情,细致入微地向病人解惑答疑,减轻病人的心理负担,尽可能地满足病人的需求。到医院来的病人,大多都是贫苦的农村人,他们经济条件差,不到万不得已,都不会轻易来诊治。外公认准病症,把握好药量,争取用最短时间治愈,减少病人病痛和不必要的开支。
一九九二年,外公从七十七岁的高龄上光荣退休。当时商品经济已经很热,外公家里人想开个药店,让外公开药方在自家药店抓药。外公没有同意,他说儿孙应当考自己谋生,不能靠他发财。回家后,外公依旧坚持免费给人看病、开方、打针。一直到去世前的早上,外公还在口述药方,治病救人。
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中午,外公无疾而终,享年八十一岁。
赞赏